劉大順回到團里,受到團首長鄧軍和周仆的親自接待。大家聽到祖國人民對志願軍的那種非同尋常的熱情,深為感動。周仆立即通知政治機關,讓劉大順給每個連隊都做一次歸國報告,要把它作為當前一項重要的政治工作。同時,也考慮到劉大順回連心切.答應他可以先回連看看。這樣一來,劉大順更高興了。
一大早,劉大順就隨同通訊員楊春,穿行在開滿野花的山徑上。早霧還沒有消散,在時斷時續的炮火聲里,不時地聽到布谷鳥圓潤的悅耳的啼聲。山谷的稻田,水平如鏡,朝鮮婦女正在彎著腰插秧。只是在炮火襲來的時候,才暫時躲避一下。從這裡也可看到,戰線已經穩定下來。
兩個人沿著山徑走了一程,拐上公路不遠,見公路正中插著一個大大的木牌:「嚴禁通行」。地上還用白灰撒了粗粗的一道白線。楊春滿不在乎,剛剛跨過白線,就聽見旁邊粗聲粗氣地大喝了一聲:
「你們幹什麼?」
接著從防空哨的地下室里鑽出一個哨兵,持著槍跑過來,帶著責問的口氣說:
「你們沒有看到這個牌子嗎?」
「我們到前邊有任務。」楊春說。
「有任務也不行!」哨兵說,「敵機剛剛扔了細菌彈,任何人也不能通過!」
楊春、劉大順往遠處一看,果然公路兩側的草叢裡,有十幾個深灰色的彈殼,在陽光下閃閃發亮。附近地面上還有一些散亂的紙片。這楊春也像許多農村來的子弟一樣,科學知識比較少;儘管敵人的細菌戰,從今年1月就已經大規模開始.仍然不很在乎。對敵人投下來的蒼蠅、蚊子、跳蚤、老鼠、兔子、雞毛、死烏鴉等等,有時還當作笑語來談。今天看見哨兵這麼認真,不得不壓低調門說:
「同志,你就放我們過去吧,我早就打過防疫針了。」
「打過防疫針也不行!」那個哨兵愣乎乎地說,「你把細菌帶出去,這不是你一個人的問題,這是整個部隊、整個朝鮮群眾的問題。」
楊春見他這麼倔,就批評說:
「你這個哨兵也忒機械了。定時彈我都不怕,幾個細菌怕什麼!它就正好沾到我身上啦?」
「你準是個新兵蛋子!」那個哨兵也毫不客氣地說,「你們上級對你進行過細菌戰的教育沒有?」
兩個人眼看就要爭吵起來,被劉大順連忙勸住。這時,從防空哨的地下室里鑽出一個年紀稍大的戰士,看去像防空哨的班長。他走到楊春面前,和顏悅色地說:
「同志!不是我們不讓你過去;確實,這是一場很嚴重的鬥爭。剛才我們已經通知防疫站了,他們很快就來,你們先到那邊房子里稍等一會兒,用不了多大工夫,也就可以通過了。」
一席話說得楊春無言答對。劉大順扯了他一把,兩個人就到那邊房子里去了。
這是公路邊一座被炸彈震得歪歪斜斜的農家小屋。小屋前有一個遮陽的小棚子。旁邊就是防空哨的地下室。這就是遍布在漫長的公路線上的那種種防空哨所。劉大順和楊春走進房子一看,裡面牆上貼著祖國的畫報,粉碎敵人細菌戰的標語,防疫公約,還有一首快板詩人畢革飛的快板詩,寫得很有趣,題目叫《杜魯門搬救兵》:
狗急跳牆兔急咬,杜魯門急得求跳蚤,蜘蛛、蜈蚣和蒼蠅,蛤蟆、老鼠都請到。
緊急開個圓桌會,杜魯門出席做報告:
是人都說你們最下流,我杜魯門生來就認你們品質高。
我求你們來幫助,因為你們服從精神特別好。
培養你們十來年,今天該著出馬了。
每個帶上細菌百萬億,這武器肉眼看不著。
見了朝中人民和軍隊,報命毒害狠命咬。
要把他們全害死,牲畜莊稼毀滅掉;留下蔣、李子子孫孫當走狗,給咱溜溜舔舔背錢包。
如果世界人民反對細菌戰,我就閉著眼睛硬說不知道。
兩個人邊看邊等,不大會兒,防疫站的人們已經趕到。楊春、劉大順向門外一看,男男女女來了十五六個。有中國人,也有朝鮮人。他們全穿著白色的隔離衣,戴著白帽子,一色長統黑皮靴。身上背著噴霧器,瓶瓶罐罐,手裡拿著鐵鍬、掃把、草捆等物。為首的一個約有三四十歲,戴著深度的近視眼鏡,脖子里掛著照相機。防空哨的班長迎上去說:
「張助教!今天扔下的玩藝兒可不少呵!」
「不要緊!我們還是先搜集一下標本,然後就進行處理。」張助教淡然一笑,說.「現在敵人還不認賬哩!哈利遜(美國談判代表)就說,他們『過去沒有進行,現在也沒進行任何細菌戰』,我們就讓全世界人民看看吧!」
說過,他讓大家放下笨重東西,戴上口罩,紮起袖口,先帶上五六個人徑直地向細菌彈奔去。他咔咔地照了幾張相,接著就指揮人們搜集標本。人們分散在公路兩側,在細菌彈周圍彎著腰尋視著。一時這邊驚叫了一聲:
「好傢夥!李奇微(美軍前線司令)肚子上還長著毛,正向外爬哩!張助教,我們還要嗎?」
「要,要,都裝到瓶子里!」張助教遠遠地回答。
不一時,那邊又嚷起來:
「杜魯門還要不要?這一次肚子又圓又大!」
「怎麼不要?」張助教嚴肅地說,「品種可能不一樣。趕快把它夾住,別讓它鑽到地縫裡去。」
楊春心裡痒痒的,很想跑過去看看;又怕那個倔傢伙訓斥他,沒有敢輕舉妄動,就仰著下巴頦問防空哨的班長:
「他們說的李奇微、杜魯門是什麼呀?」
「這是他們的術語,」班長笑著說,「呆會兒你就知道了。」
話沒落音,那邊一個女防疫隊員對著剛張開嘴的細菌彈,尖聲地叫:
「哎呀,好臭!這裡麥克阿瑟有好幾十個,我們要幾個呀?」
張助教擺擺手說:
「那個已經不少了。體挑三四個大的就可以了。」
不到一刻鐘工夫,人們已經拿著大瓶小罐走回來。楊春、劉大順擠過去一看,裡面裝的有肚子上長毛的蒼蠅,肚子又圓又大的蜘蛛以及臭氣熏天的死老鼠,死烏鴉,還有許多不知名的青綠色的甲蟲,在瓶里蹦蹦跳跳……
「你們給他們取的這些名兒還是挺不錯的。」楊春笑著說。
「叫我說還是太客氣了!」張助教推了推他的眼鏡,望著楊春說,「實際上他們比這些帶菌的毒蟲殘忍得多。因為他們毒害的不是一個地區,而是整個地球,整個地球上的人類!」
接著,張助教指揮人們背上噴霧器去清除這些害蟲。一團一團銀灰色的煙霧,立刻把這塊地區包圍住了。然後他們又把這些毒蟲趕到一處,用柴草燒起一堆大火來。煙火里不斷發出嗶嗶唰唰的聲音,冒出一股一股難聞的臭氣。最後又刨了一個大坑,把燒死的毒蟲統統埋掉,才算結束了這場緊張的戰鬥。
這時候,防宅哨那個愣倔倔的戰士才看了楊春一眼,揮了揮手,意思是:
「你這個不遵守紀律的新兵蛋子,現在可以過去了。」
楊春他們沿著公路走了不遠,就看見一條一人多深的交通壕,貼著山邊子伸向前方。兩個人跳進交通壕里走了很久,漸漸上到山頂。劉大順這才看出,交通壕已經不是一條,而是前後相通,左右相睦,四通八達,通向各處。它在萬山叢中蜿蜒起伏,忽而直下谷底,忽而飛上陡峭的山嶺,簡直像祖國的萬里長城一般。
兩個人向前走走一段,來到十字路口。這裡插著一個很大的木牌,寫著醒目的大宇,南北的箭頭是「北京路」,往東是「上海路」,往西是「延安路」。劉大順笑著讚美道:
「這裡名堂還真不少呢!」
「你還沒看到地下長城呢!」楊春笑著說,「再過兩座山,就是你們連的洞子了。」
兩個人沿著「北京路」,說說笑笑地走著。劉大順忽然抬頭一望,只見西面天空里有四個銀灰色的大氣球,下面好像被什麼緊緊地系著。在晨風裡輕輕地飄蕩。劉大順指著氣球問:
「那是什麼?」
「那就是板門店談判的地方。」楊春說。「美國代表哈利遜,天天坐直升機來,可是不好好談,凈坐在那裡蹺著腿吹口哨兒。」
「叫我看,不打不行!」劉大順說。
「我看也是。」楊春說,「狠狠戳它兩下子,他就不敢那麼調皮搗蛋了。」
他們又穿過兩座山,向東一拐,在交通壕的盡頭,出現了一個洞口。楊春指了一指說:「到了!」劉大順走到跟前一望,洞口有一人多高,兩邊的石壁上刻著一副對聯,上聯是:「穩坐釣魚台」,下聯是:「零敲牛皮糖」。洞頂上還有三個大字:「英雄洞」。他連聲稱讚道:
「這個對聯編得好!」
「上級也說編得不錯。」楊春說,「咱們政委講,兩方面是聯繫著的:有了毛主席『零敲牛皮糖』的指示,才出現了坑道工事;有了這樣的工事,也就可以更好地來貫徹毛主席的指示了。」
劉大順又問:
「這是誰編的呀?」
「誰?」楊春笑著說,「還不是你們嘎連長的點子。」
「嗬,他還不簡單哪!」
劉大順一邊說,一邊進了坑道。坑道口旁邊的牆壁上掛著四四方方一塊紅布,上面貼著戰士們的牆報。報頭就叫《地下長城》,下面寫著「英雄洞落成專號」。劉大順湊近一看,第一篇文章,是本連「文藝工作者」小羅的作品,題名《坑道謠》:
高高山上挖坑道,山肚子里把洞掏;石頭尖,插雲霄,英雄鬥志比天高。
人人爭做老愚公,硬把山腰鑿通了。
甭爬山,甭過壕,前山通到後山腰,四通八達賽長城,能攻能守真正妙。
B29,小油挑,投彈又把機槍掃;咱們坐在坑道里,抽著煙捲聽熱鬧,他排炮,咱不管,坑道口上救個哨;單等步兵到跟前,餓虎撲食全吃掉。
大順看後哈哈大笑,接著向里走去。楊春從挎包里掏山電棒照著,在昏黃的光線里,大順看到,兩邊都是一個個的小房間.戰士的被褥鋪得整整齊齊。此外還有糧庫、彈藥庫、水庫,以及鍋爐房、洗澡間等等,真是應有盡有。大順笑著說:
「簡直像個住家戶了!」
「你們嘎連長就是這麼要求的。」楊春說,「他講,敵人要不罷手,我們就在這兒蹲了。他想打10年,20年,我們都堅決奉陪!」
楊春說著,又用電棒朝斜上方一照:
「你看到這個地方沒有?」
大順一看,坑道在這裡發了個岔兒,像樓梯一樣盤旋而上,就問:
「這是什麼地方?」
「從這兒上去就是戰鬥工事。上面還有個炮兵觀察所呢!」
兩個人又往裡走。坑道深處,透出一片黃色的光亮。走到近前,是一個較大的房間,壁上土台里燃著一支蠟燭。一個電話員正坐在那裡守機子。楊春問:
「人都到哪兒去了?」
「都到下面突擊工事去了。」電話盟說。
「蓮長、指導員呢?」
「指導員到三號,連長可能到二號去了。」電話員說,「楊春,這位同志是誰呀?」
楊春笑著說:
「唉呀,怎麼連你們連的回國代表也不認識?
「噢,是劉大順同志呀!」電話員笑著說,「我來的時候,他已經走了。我們還沒有見過面呢!」
電話員說著,連忙起來讓座倒水。兩個人略坐片刻,就出了坑道口,向二號陣地走來。
二號陣地是連的主峰向左伸過去的一條山腿。兩個人沿著交通壕走了不遠,就望見一個洞口。這個洞全是青色的堅石,上面布滿了一道道鎬痕。 洞口上貼著一首詩,寫得非常有力:
滿手血泡滿手繭,鎬頭磨盡柄震斷。
大鎚砸得地發抖,石屑進上九重天。
抗美援朝決心大,萬道釺痕是誓言。
工事鑄成鋼鐵牆,敵人死在陣地前。
大順一面吟詠著詩句.一向向里走去。洞里地上每隔不遠.就燃著一堆松木「明子」。借著紅艷艷的光亮,看得到周圍的大青石上都是密密的釺痕。顯然這個洞就是這麼一鎬一釺刻出來的。兩人走了不遠,就聽見坑道深處,傳出有節奏的沉重有力的敲擊聲。迎著松木明子的光亮,看見一個高大的背影,正舉著鎬頭,沉著有力地、不慌不忙地一下一下向石壁刨去。看來他的精神過於集中,兩個人來到他的背後,他也沒有覺察,仍然一鎬一鎬地刨著。由於石頭過於堅硬,鎬尖下去,隨著飛進的火花,只能留下一道白印,落下一氈碎末;刨十幾二十幾十,才能啃掉核桃大的一塊。他的一尺多長的鎬頭,只剩下五六寸長,簡直像個端陽節的大粽子了。大順不由心頭一陣熱乎乎的,在他的背上輕輕拍了一下,說:
「大個兒,你該歇一歇啦!
喬大夯扭過頭來,手臉烏黑,像剛從炭坑裡鑽出來似的。他一把攥住劉大順的手,熱情地說:
「你回來啦!」
劉大順嘿嘿笑著說:
「大個兒,你怎麼這麼黑呀?」
「都是讓這東西熏的。」喬大夯指指松木明子。
劉大順對石洞撒了一眼,說:
「這麼一點一點摳,摳到什麼時候,怎麼不用炸藥崩呀?」
「這麼多山都要打通,哪有那麼多炸藥?」喬大夯說,「干這個就是要有點兒耐性兒。」
「要叫我就不行。」楊春插嘴說,「還不如叫我干點別的。」
喬大夯笑著說:
「楊春,你把這山比作帝國主義,把石頭比作杜魯門的腦瓜兒,挖起來就有耐性兒了。」
楊春笑了一笑,問:
「你知道連長到哪兒去了?」
「他跟我們排的人到山底下扛木頭去了。」喬大夯說.「你們到山後邊瞅瞅,恐怕快回來啦。」
大順和楊春出了石洞,順著交通壕向山後走去。果然看見一伙人正扛著大木頭向山坡上爬。一面爬,一面唱著勞動號子。領唱的正是郭祥。他肩上扛著木頭,手裡還打著拍子。大順和楊春仔細一聽,樂啦,他隨口編的歌詞非常有趣:
(郭)上山要貓腰嘮,(眾)上山要貓腰嘮,(郭)兩眼別亂看呶,(眾)兩眼別亂看呶。
(郭)都來加把勁呵,(眾)都來加把勁呵,(郭)把它扛上山呶。
(眾)把它扛上山呶。
(郭)上山幹什麼呀?
(眾)上山幹什麼呀?(郭)開個小飯店哪,(眾)開個小飯店哪。
(郭)賣的「花生米」呀(眾)賣的「花生米」呀(郭)還有鐵雞蛋哪,(眾)還有鐵雞蛋哪。
(郭)1聲美國鬼喲,(眾)1聲美國鬼喲,(郭)不怕你嘴巴饞哪,(眾)不怕你嘴巴饞哪,(郭)專門等著你呀,(眾)專門等著你呀,(郭)來個大會餐哪,(眾)來個大會餐哪。
(郭)一吃一伸腿呀,(眾)一吃一伸腿呀,(郭)一吃一瞪眼哪,(眾)一吃一瞪眼哪,(郭)這是什麼飯哪?
(眾)這是什麼飯哪?(郭)伸腿瞪眼丸哪!(眾)伸腿瞪眼丸哪!…………
郭祥不知什麼時候學的,聽起來簡直跟建築工人們的調門一模一樣,還故意掛了點天津味兒。加上他的聲音又是那樣的飽滿和愉快,更增加了強烈的感染力,把戰士們一個個煽得像歡叫的小火苗似的,比合唱隊還唱得抑揚有致。不一會兒工夫,就把那些大木頭抬到了山頂,可惜的是最後兩句過於逗笑,戰士們沒唱完就咯咯地笑了。
大家放下木頭,一面擦汗,一面說笑。大順和楊春迎上前去。郭祥把眼一眯細,笑著說:
「這不是劉大順嗎!你回來啦!」
他一面說。一面快步搶過來同大順握手。又說:
「你這次回國半年還多了吧?」
「有八九個月了。」大順笑著說。
戰士們也圍上來,紛紛同大順握手。有好幾個戰士說:
「大順,什麼時候跟我們作報告呀?」
大順臉紅紅的,靦腆地笑了一笑。
「看,人家屁股還沒沾地兒,就給你作報告呀!」郭祥一面說,一面拉著大順,「走!到連部去。」
楊春隨隨便便地向郭祥打了個敬禮,說:
「任務完成,我回去了。」
「大亂,」郭祥笑著說,「你是嫌我們連的伙食不好吧?」
「你老叫人的小名幹什麼!人家是沒有大名還是怎麼的?」楊春不高興地說。
「好好,以後叫你楊春同志還不行嗎!」郭祥轉過臉對大順笑著說,「別看人小,自尊心可強著哩!」
「你別跟我開玩笑。你對人最不關心了!我托你的事件么時候給我辦哪?」
「你說的是調動工作的事吧?」郭祥搖搖頭笑著說,「那事不行!你要下連,你自己到團首長那兒說去。別走私人路線。」
「我現在誰也不求了。」楊春得意地說,「團首長己經批准啦,我三兩天就來。」
「真的?」
「哄你是小狗子。」
郭祥一愣:「那你還托我千什麼?」
楊春鬼笑著說:
「嘿,我就是測驗測驗你,對我是不是真關心哪!」
「瞧,你這小子比我還嘎!」
楊春笑著,一溜煙下山去了。
郭祥領著大順進了一號坑道,來到連部。他拿起大暖瓶倒了一大缸子開水,給大順放到子彈箱上,笑嘻嘻地問:
「大順,你瞧咱們連的工事怎麼樣?」
「真想不到!」劉大順讚歎地說。
「這還不算完!」郭祥頗有一點自得的神氣,「你看今天扛的木頭了吧,除了加固坑道口,我還準備叫木工組給大家做點槍架、碗架、小桌子、小凳子。一切都要長期打算。只要敵人不罷手,我們就跟他磨下去,直到把它磨垮磨死為止。我要試試帝國主義到底有多大力氣。就像一盞燈,我不相信它沒有熬乾的時候!」
他掏出煙荷包,一邊卷他的大喇叭筒一邊問:
「你這次回到祖國,都到了什麼地方?」
「北京,西安,蘭州,銀川,玉門,新疆,差不多大西北都跑到了。」
「怪不得這麼長時間!」郭祥把捲起的喇叭筒在蠟燭上點著。抽了一口,然後仰起臉兒,眼裡放出光彩,笑微微地問,「你們見到了毛主席嗎?」
「見了。」大順頭一低,略帶羞澀地說。
「還有咱們的周總理、朱總司令,你們全見到了嗎?」
「全見到了。」
「他們的身體怎麼樣?」
「我彷彿覺得,比相片上的要瘦一些。」
「那是肯定的。」郭祥說,「我們新中國才建立,事情那麼多,再加上這麼大一個戰爭,他們真夠操心的了!」
「那天我實在太激動了。」大順說,「不知怎麼的,大淚珠子乓乓直掉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那時候,如果主席說,你把前面那座大山炸平,我也會馬上抱著炸藥撲上去。」
「可惜我一直沒見過他們。」郭祥輕輕嘆了口氣,惋惜地說。「解放戰爭,我們的部隊好幾次離西柏坡只有幾十里路,可惜的是沒有這個機會。」他把那個大喇叭筒一連抽了幾口,又接著說,「那天修工事太累了,我蓋了個大衣就睡著了。看見主席披著大衣,掛著望遠鏡,和周總理、朱總司令一塊兒說笑著,從那邊高山上走下來。我連忙跑上去給他們打了個敬禮,他們笑著問:『郭祥,工事修得怎麼樣?三號坑道打通了沒有?』我說,『報告首長,快打通了,用不了幾天了。』毛主席很高興,就走過來一隻手握著我的手,一隻手扶著我的肩膀笑著說:『郭祥啊郭祥!黨培養你也有十多年了。你可要好好乾哪!這場戰爭的意義是很偉大的。打得好不好,不單對東方,對全世界人民都有很大影響。你可不能粗心大意呵!我們是只能前進,不能後退,只能打勝,不能打敗! ……』我正要向主席表決心.通訊員把我喊醒了,要不我還得跟主席談下去呢……」
郭祥的大喇叭筒一閃一閃,照見他的臉色充滿幸福的紅光,就好像真的有這番經歷似的。
沉了沉,郭祥又問:
「你這次回國,祖國人民很熱情吧?」
「真是沒法說了。」劉大順說,「我們在玉門油礦作了報告,工人們抱住我們一邊哭,一邊說:『我們每天一端起飯碗,就想起最可愛的人是不是吃上飯了?睡在被窩裡就想起,最可愛的人是不是睡暖了?不是你們一口炒麵一口雪,我們怎麼會有這麼幸福的生活呢!……』在新疆,有個103歲的維吾爾族老大娘,聽說我們去了,她騎了一匹馬,馱著三斗麥子,拿著45000元人民幣趕來了。她說:『孫子,我是一個窮老婆子,沒有別的支援你們,這麥子是我秋天抬的,這錢是我紡線掙的,送給你們,表示我一點心意吧。』這種事在各個地方都說不完。……」
「祖國人民真是太熱情了!」郭祥深襟地慨眥著說.「要不是他們全力支援,憑什麼打這麼多勝仗呵!」
「他們感動得我哭了好多次。」劉大順說,「我最受不了的,就是每到一個地方還要來抬找們,女同志也搶著來抬。還說;『抬著最可愛的人,累也不覺累,沉也不覺沉。』這時候,你不讓抬也不行,往下跳也不行。感動得你直想哭。我老想,自己究竟做了什麼貢獻,值得人民這樣熱愛呢?人民的熱情,我覺著就是粉身碎骨也報答不完……」
「你說得對!」郭祥望著他激動的面容,認真地說。
「連長,你知道我是有錯誤的。」劉大順接著說,「這次回來,過鴨綠江的時候,我心裡好難受。想起開始入朝,找的覺悟實在太低了,我確實不理解這場戰爭……」
「這都是過去的事了!」郭祥把手一擺,「人的覺悟都是從低到高嘛。要說那時候,我對你的態度也是有缺點的。如果不是老模範幫助我,我也差一點兒犯個錯誤。」
說到這裡,劉大順帶著幾分羞愧笑了。
郭祥立即變更話題,說:
「大順,你這次回到朝鮮,看到變化不小吧?」
「變化這麼大,真想不到!」
「這就是正義戰爭的力量!」郭樣嚴肅地說,「可是,敵人還是不老實。按說,我們提出,以三八線作為停戰線是很合理的。因為西線我們在三八線以南,東線敵人在三八線以北,兩下面積大約相等。可是敵人硬要把停戰線劃在三八線以北,企圖不打一槍佔領12000多平方公里的土地。理由就是要他那個『海空軍優勢的補償』。這不是地地道道的強盜邏輯嗎!直到粉碎了敵人的夏、秋季攻勢,殲滅了它25萬人,這才又回到談判桌上來。現在以實際接觸線為停戰線,他們倒是承認了,但是還不斷搗亂。不是在帳篷里吹口哨,就是往會場區打炮彈。依我看,還得要好好打一打才行!」
「有什麼消息嗎7」劉大順兩眼放光地說。
郭祥壓低聲音,神秘地說:
「快了。我們連快調到第一線了。……我還準備向上級提一個建議……」
「什麼建議?」
郭祥笑而不答,隔了一會兒才說:
「也沒有什麼,到時候你就知道了。」
這時,通訊員喘吁吁地闖進來,興奮地叫:
「連長,三號坑道快打通了!
「真的?」
「兩邊說話都聽見了!」
郭祥猛地從鋪上跳下來,匆匆拿起一尺多長的大電棒,說:
「大順,走!咱們看看去。」
郭祥出了坑道,在交通壕里一溜小跑。大順和通訊員在後面喘吁吁地跟著。剛到三號坑道口,就聽見裡面鬧嚷嚷的。郭祥趕到裡面一看,陳三正領著他的小鬼們發瘋似地掘著。小鋼炮見連長來了,立刻呼雷撼天地叫道:
「連長,快通啦!快通啦!」
「真的能聽見說話嗎?」
「不信,你聽聽!」
大夥收了钁頭,郭祥側著耳朵一聽。對面呼嗵呼嗵的掘土聲,已經離得很近。光聽見歡騰的嚷叫聲,就是聽不見說些什麼。郭祥喜滋滋的,立刻把袖子一捋,說:
「我也來幾下子!」
說著從陳三手裡搶過鑊頭,就同小鋼炮並著肩膀幹起來。時問不大,忽然一個大土塊呼憾一聲滾了下來,郭祥把身子一閃,看見對面已經出現了一個圓圓的大窟窿,老模範正光著大膀子探過頭來看呢。郭祥立刻攥住他的手,哈哈大笑地說:
「好哇!老模範,你又把老長工的架勢拿出來啦!」
「我就不信,賽不過你們這群小嘎子!」他用手指著小鋼炮他們說。
人們哈哈大笑,搶上去跟老模範握手,跟對面的人們握手,競像多少天沒見面似地親熱。歡騰的喊聲震得坑道嗡嗡地響。
郭祥把劉大順從後面扯過來.說:
「老模範,你看看這是誰?」
「噢!達不是大順嗎!」老模範從窟窿那邊攥住他的手說,「你趕得好巧啊!」
「他是專門來參加三號坑道落成典禮的!」郭祥代替他回答。
人們轟地笑起來。那堆松木明子,因為空氣流通,也燒得更加明亮,更加紅艷了。